李國香是從自身的經(jīng)歷、地位、利益來看待問題的。地委副書記兼縣委
第一書記楊民高，明察秋毫，及時發(fā)現(xiàn)了外甥女的不健康的思想動向，危險苗頭。在一個深夜，做了一次高屋建瓴式的談話：“怎么？對黨的路線、政策懷疑了？動搖了？這次就轉(zhuǎn)不過彎來了？不行��！根據(jù)我們黨的路線斗爭歷來的教訓(xùn)，適應(yīng)不了每次偉大的戰(zhàn)略性轉(zhuǎn)變的干部，必然為黨、為時代所淘汰。這種例子，這種人，你還見少了？縣委分工你主管落實政策，你不能個人意氣，不能以個人感情代替黨的政策，任何時候都要服從黨的決議。我們是下級，是細胞，不是心臟、大腦。就是萬一將來又說錯了，也是錯在心臟、大腦。我們離心臟、大腦遠著哪。我們只是執(zhí)行問題，責(zé)任不在我們。關(guān)于地富摘帽及其子女改變成分的問題，叫摘就摘，叫改就改嘛。萬一將來又叫戴，就再給戴嘛。過去叫抓，是革命的需要。今天叫放，也是革命的需要嘛。我們生是黨組織的人，死是黨組織的鬼嘛……
”舅舅就是舅舅，水平就是水平。對斗爭規(guī)律爛熟于心。只有學(xué)會了在政治湖泊里游泳的人，才有這種自由。要不然，舅舅怎能當上地委副書記兼縣委
第一書記？李國香就還沒有達到這個水平，還沒有贏得這種自由，還是個“三成生、七成熟”的干部。所以她還只是個縣委副書記。但她終歸會完全成熟的，會學(xué)得一手在政治湖泊里自由游泳的好本領(lǐng)。
楊民高書記對李國香同志這次沒能敏捷、及時地跟上形勢、服從路線的轉(zhuǎn)變，感到懊惱、擔(dān)心。
不識時務(wù)，不辨風(fēng)向的死腦筋！作為上級，加上骨肉情分，他想得比較遠，考慮也頗周全：縣委機關(guān)里，對外甥女和王秋赦的暖昧關(guān)系，近來又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小李子和省里的丈夫繼續(xù)分居下去，也不是長策。應(yīng)當跟省里那位“外甥女婿”把利弊擺擺，上下一齊活動，通過組織部門先把小李子再提一下，調(diào)到省里去算個正處級。今后再到地、縣來檢查指導(dǎo)工作，見官大三級，何樂而不為？楊民高書記把自己這意思委婉地（因有個組織原則問題）和外甥女透了透，外甥女心有靈犀一點通，頓然領(lǐng)悟。
第二天一早上班，李國香從縣公安局呈報上來的大疊等待批復(fù)的冤假錯案里，首先抽出《關(guān)于一九五七年錯劃****、在押犯人秦書田的改正材料》和《關(guān)于一九六四年錯劃新富農(nóng)胡玉音的平反報告》兩份呈文來。她覺得這兩份材料沉甸甸的，像兩塊鉛板，拿著十分吃力。她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遲疑不決。她轉(zhuǎn)動著手里的鉛筆，鉛筆也很沉，像一根金屬棒。力鼎千鈞、斷人生死的筆啊，為什么有時大氣磅礴、字走龍蛇，有時卻枯竭虛弱、萬分艱澀？112擺弄了半天，李國香也沒有批出一個字來。她決定先給英蓉鎮(zhèn)革委會王秋赦掛個電話，通個氣。
“什么？給他們平反、改正？”誰想王秋赦這寶貝一聽電話，就沖著話筒氣洶洶地直叫喊：“我想不通！想不通！你們上頭變一變，我們下邊亂一片！”三王鎮(zhèn)長“娘賣乖！搞得我姓王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本鄉(xiāng)本土的，今后在芙蓉鎮(zhèn)還有什么威信、臉面？”王秋赦習(xí)慣于鎮(zhèn)上的人稱呼他為“王鎮(zhèn)長”，卻不知居民們私下里喊他“王秋蛇”。眾人嘴難封，耳不聽為干凈。盡管李國香書記事先跟他掛了電話打了招呼，他接到縣委關(guān)于給秦書田、胡玉音落實政策的兩個材料后，還是心急火燎，暴跳如雷。關(guān)上辦公室的房門，獨自一人擂了一頓辦公桌，把一只玻璃杯都震落下水泥地板上打得粉碎。
其實，王秋赦也是錯怪了李國香。黨中央三令五申平反歷次政治運動積存下來的冤假錯案，如春雷動地，春風(fēng)浩闊，豈是小小的李國香們所能阻擋得住的？李國香倒是深知王秋赦的為人心性的。彼此都還有點藕斷絲連，“戀舊”。這些年來，王秋赦本來是可以找個女人成家的，可是為了對李國香的感情專一，死心踏地，他做出了犧牲。單單這一點，李國香就心領(lǐng)神會，十分感動。因此隔了幾天，李國番又從縣委給他掛來一個電話，聲音清晰和悅。電話里講了些什么，因是“專線”，電訊局總機的接線生尚且不敢偷聽，其余人就更是不得而知了。但見王秋赦接過電話，跌坐在藤圍椅里，額頭上冷汗直冒。這回王秋赦沒有關(guān)起辦公室房門來擂桌子，震落玻璃杯，而是在心里咒罵：“娘賣乖！有意思，給他們平了反，摘了帽，仍是個內(nèi)專對象，腦門上還有道白印子，有道黑箍箍……
話是這么講，可你們拉下一攤稀屎巴巴，叫我來舔屁股！你倒好，快要調(diào)到省里工作去了，把我丟在這芙蓉鎮(zhèn)，來辦這些改正、平反、昭雪的冤案假案錯案……
李國香，你真是朵國香，總是香��！三十六策，你走為上策。你走，你走，公鵝和金雞，公牛和母大蟲，反正也成不了長久的夫妻……
”平心而論，王秋赦這些年來和李國香明來暗往，是互為需要，有得有失。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而且得重于失。失掉的是什么？自己的泥腳桿子身分，得到的卻是芙蓉鎮(zhèn)鎮(zhèn)長一職。這全虧李國香在楊民高書記面前好說歹說，一力推薦。要依了楊民高同志原來的性子，王秋赦這種扶不上墻的113稀牛屎，易反易復(fù)的小人，是再也不得起用的。黎滿庚就是一例，還不是一九五六年撤區(qū)并鄉(xiāng)時不聽老楊一句話，就一輩子都脫不了腳上的草鞋、背上的蓑衣？王秋赦又怎么啦？若單是論品德、才干，他還趕不上黎滿庚一指頭呢。但是“批林批孔”那年的春節(jié)前的一件事，徹底改變了楊民高書記對王秋赦的看法。
原來楊民高書記全家，又特別是楊書記本人，每年冬春兩季，有個酷愛吃冬筍的嗜好。片兒絲兒，嫩嫩的，脆脆的，炒瘦肉片，燜紅燒鴨塊、雞塊，燉香菇木耳片兒湯，都是絕不可少的。吃在嘴里嘎嘣脆，美不可言。冬筍又不是燕窩銀耳，海參熊掌，山里土家伙，什么稀罕東西？本來作為一縣首長，一冬一春吃個一兩百斤冬筍何足掛齒？可巧那年竹子開花結(jié)米，自然更新?lián)Q代，一山一山的都枯死了。冬筍竟和魚翅一樣成了稀罕之物。李國香在一個晚上，口角噙香地向王秋赦提供了表忠進身的機緣。
第二天正逢芙蓉鎮(zhèn)圩日，王秋赦在女主任的默許下，為了打擊投機倒把，維護社會治安，堵塞資本主義，派出民兵小分隊，把守圩場的各個進出口，宣布了一次緊急戒嚴。
其時正是年關(guān)節(jié)下，山里社員們挑了點山貨土產(chǎn)，來圩上換幾個錢花。誰知圩場路口只準進，不準出。而且每個進圩場的人都要接受佩黃袖章的民兵的檢查，凡窩藏在筐筐籮籮里的冬筍一律予以沒收，其余一概不問。為什么單單沒收冬筍，純屬上級機密，不得過問。一時，滿圩場上人人失色，面面相覷。一個小道消息透露出來，一傳十，十傳百，人們交頭接耳，添枝加葉，神色鬼祟慌亂，說是新近山里偵破了一個反動組織，叫筍殼黨。反革命分子們把****匿藏在冬筍殼里進行反革命聯(lián)絡(luò)。所以這一圩上撒下了天羅地網(wǎng)，還不知要捕獲多少反動組織的頭頭腦腦、腳腳爪爪呢！那些丟失了冬筍的人，哪里還顧得上那點子經(jīng)濟損失？只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來，飛離圩場這是非之地，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在家千日好，出門動步難呢。
“筍殼黨”的高級絕密，是誰制造出來的？是民兵小分隊的個別不忠分子有意給王鎮(zhèn)長出難題？還是純屬趕圩群眾的臆造，以訛傳訛，弄假成真？倒搞得王秋赦和李國香也面面相覷，十分尷尬，怕事情鬧大捅穿了。后來不停地在大會、小會上辟謠、追謠、肅謠，聲明這次的芙蓉鎮(zhèn)戒嚴純系為了打擊投機倒把，才算把事情平息了下去。
再說芙蓉鎮(zhèn)收繳冬筍后的當夜，由王秋赦親自出馬，把所獲一百多斤珍貴的冬筍分裝兩只麻袋，用一輛自行車綁了，趕五六十里夜路送進縣城，交在楊民高書記的小廚房里。真是人不知，鬼不覺。楊民高書記
第二天早晨起來看見了，皺著眉頭把王秋赦批評了一頓：尊敬領(lǐng)導(dǎo)，愛護上級，不要來這一套嘛。奉送農(nóng)副產(chǎn)品，是不正之風(fēng)嘛，庸俗嘛。反對法權(quán)，負責(zé)干部尤其不要搞特殊化嘛。楊民高書記還把兩麻袋冬筍提到路線覺悟、反修防修的高度來認識，并當即親自和王秋赦抬扁擔(dān)過了秤，按供銷部門的收購價格算了賬，只是沒有立即付款。王秋赦心都涼了半截，只怨李國香的內(nèi)線情報提供得不確切。楊民高書記的批評，他一直聽到“既往不咎、下不為例、今后注意注意”，才覺察到事情有了轉(zhuǎn)機。接著下來，楊書記親自陪他吃了早飯。早飯當然只是富強粉饅頭、豆?jié){、皮蛋、臭豆腐乳、一小碟白糖，簡簡單單。席間楊民高書記還關(guān)切地問了問王秋赦的工作、個人生活上有沒有什么困難等等。當然，有關(guān)“筍殼黨”的傳聞，王秋赦是被謠言所中傷，楊民高同志則是受了蒙蔽，只字不知。他只曉得冬筍長在竹山里，山里社員用鋤頭一棵一棵從土里刨出來的，而且對春竹的生長還很有些影響呢。114不久，李國香就被楊民高書記召回縣里，詳細匯報了公社干部隊伍的基本情況，當然包括了芙蓉鎮(zhèn)大隊支書王秋赦近些年來悔改前非、力求上進、對上級領(lǐng)導(dǎo)忠心耿耿等等有關(guān)情況。楊書記自然是根據(jù)“不能把活人看死”、也“不能把死人看活”的原則，對王秋赦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搞“三忠于”講用時的“鸚鵡學(xué)舌”，予以諒解。重在現(xiàn)實表現(xiàn)。過了些日子，芙蓉鎮(zhèn)上就傳出了風(fēng)聲，說是為了培養(yǎng)和重用立場堅定、愛憎分明的基層干部，縣委準備提拔本鎮(zhèn)大隊支書王秋赦為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墒鞘郎蠜]有不透風(fēng)的墻，也是好事多磨。王秋赦為了收繳冬筍，擅自在芙蓉鎮(zhèn)實行緊急戒嚴的事，還是被人告到了省里和地區(qū)。十里之郡，必有良才。何況芙蓉鎮(zhèn)還是個三省十八縣的貿(mào)易集鎮(zhèn)。究竟是誰個告的？當日趕圩的人魚龍混雜，什么階級成分、社會關(guān)系的沒有？難以一一查實。根據(jù)當時政府辦事的一般手續(xù)，人民群眾告到省里的狀子，必定批轉(zhuǎn)地區(qū)，地區(qū)再又批轉(zhuǎn)縣里，縣里批轉(zhuǎn)公社，都落到了李國香的手里。這些批語，大都也是一樣的口氣：“請查實情況，予以處理�！薄案鶕�(jù)黨的有關(guān)政策查實處理。”“責(zé)成黨委有關(guān)部門處理�！薄稗D(zhuǎn)所在公社酌處�！薄�
年月日當然不同，是批文當日填寫上去的，就是鮮紅、權(quán)威的印鑒，雖然都是標準的圓形，但也還有個大小之分，印泥顏色也有濃有淡。
狀子還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h委有關(guān)部門呈報到地區(qū)有關(guān)部門的關(guān)于提拔、任命王秋赦同志為公社革委副主任的呈文，一直沒有批下。連楊民高書記都只好搖頭嘆氣，壓制新生力量的頑固勢力是何等的根深蒂固啊。后來隨著形勢的發(fā)展，縣委決定把芙蓉鎮(zhèn)設(shè)置為小于公社一級鄉(xiāng)鎮(zhèn)，就把王秋赦安排為拿工分、吃補貼的新型干部——鎮(zhèn)革委會主任�？h委職權(quán)范圍的事，也就無須什么上級批準了。當時學(xué)生興“社來社去”，新干部興“不拿工資拿工分”，是“文化大革命”后期為著向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挑戰(zhàn)而樹立起來的新生事物。王秋赦既是新型干部，多在基層鍛煉鍛煉，日后前程無量……
“娘賣乖，斗來斗去二十幾年，倒是斗錯了？秦癲子不但判刑判錯了，就連一九五七年的****帽子也戴錯了！不但要出牢房，還要恢復(fù)工作！工資還不會低，比我這一鎮(zhèn)頭頭的收入還高得多……
而且，看來楊民高書記對我還留了一手，當了幾年鎮(zhèn)長，連個國家干部也沒給轉(zhuǎn)。還是吃的農(nóng)村糧，拿工分，每月只三十六塊錢的補助……
”王秋赦在鎮(zhèn)革委辦公室里，面對著縣委的兩份“摘帽改正”材料，拿不起，放不下。辦？還是不辦？拖著，等等看？可是全國都在平反冤假錯案，報紙上天天登，廣播里天天喊，你王秋赦不過是個眼屎大的“工分鎮(zhèn)長”，頸骨上長了幾個腦殼？“娘賣乖，這么講，秦書田****改正，胡玉音改變成分，供銷社主任復(fù)職，稅務(wù)所所長平反……
還有‘北方大兵’谷燕山哪！帶出來這么一大串。十幾、二十幾年來山鎮(zhèn)上誰沒有錯？就只那個‘北方大兵’谷燕山好像沒大錯。但若不是十幾年來這么斗來斗去，自己能斗到今天這個職務(wù)？還不是個雞狗不如的‘吊腳樓主’？要一分為二哪，要一分為二�！蓖跚锷庾顬闊⿶赖倪�不是這個。他還有個經(jīng)濟利害上的當務(wù)之急：要退賠錯劃富農(nóng)胡玉音的樓屋，鎮(zhèn)革委早就將“階級斗爭展覽室“改做了小小招待所。小招待所每月有個一兩百元的收入，又無115須上稅，上級領(lǐng)導(dǎo)來鎮(zhèn)上檢查、指導(dǎo)工作，跟兄弟單位搞協(xié)作，大宴小宴，煙酒開支，都指望這一筆收入。“向胡玉音講清楚道理，要求她顧全大局，樓屋產(chǎn)權(quán)歸還她，暫時仍做小招待所使用，今后付給她一點房租，五塊八塊的，估計問題不大……
”王秋赦迫在眉梢的經(jīng)濟問題還有一個，就是要退賠社教運動中沒收的胡玉音的一千五百元款子。
十幾年來，這筆款子已經(jīng)去向不明。前些年自己沒有職務(wù)補貼，后些年每月也只三十六元，吃吃喝喝，零碎花用，奉送各種名目的禮物……
哪里夠？你當王秋赦還買了一部印票機么�。澳镔u乖！這筆款子從哪里出？從哪里出？先欠著？對了，先欠著，拖拖再說。十幾年來搞政治運動，經(jīng)濟上是有些模糊……
一千五百元當初交在了誰手里？誰打了收據(jù)？哈哈，一筆無頭賬，糊涂賬……
胡玉音，黨和政府給你平了反，昭了雪，恢復(fù)小業(yè)主成分，歸還樓屋產(chǎn)權(quán)，還準許你和秦書田合法同居，你還有什么不滿足？”話雖這樣講，王秋赦的日子越來越難混了。近些日子新街、老街出現(xiàn)的各種小道消息、馬路新聞也于他十分不利，紛紛傳說上級即將委任“北方大兵”谷燕山為鎮(zhèn)委書記兼鎮(zhèn)革委主任。上級并沒有下什么公文，但居民們已經(jīng)在眉開眼笑了。這人心的背向，王秋赦不癡不傻，是感覺得出來的。真是如芒在背，如劍懸頸。如今他也不敢輕易在大會小會上追謠、辟謠、肅謠了。打了幾次電話到縣委去問，縣委辦公室的人也含糊其詞，沒有給個明確的回答。他神思恍惚，心躁不安i真是到了食不甘味、臥不安枕的地步了。他經(jīng)常坐在辦公室里呆癡癡地，臉色有些浮腫，眼睛發(fā)直，嘴里客念有詞，誰也不曉得他念些什么。他神思都有些迷離、錯亂……
有一天，他終于大聲喊了出來：“老子不，老子不！老子在臺上一天，你們就莫想改正，莫想平反！”四義父谷燕山就是在大劫大難的年月，人們互相檢舉、背叛、摧殘的年月，或是龜縮在各自的蝸居里自身難保的年月，生活的道德和良心，正義和忠誠并沒有泯滅，也沒有沉淪，只是表現(xiàn)為各種不同的方式。
“北方大兵”谷燕山是“醉眼看世情”。那一年，鐵帽****秦書田被判刑勞改去了，胡玉音被管制勞動。老谷好些日子膽戰(zhàn)心驚，因為他給這對黑夫妻主過媒。但后來事實證明黑夫妻兩個還通人性、守信用，并沒有把他老谷揭發(fā)交代出來，使他免受了一次審查。要不，他谷燕山可就真會丟掉了黨籍、干籍。就是這一年年底的一天晚上吧，刮著老北風(fēng)，落著鵝毛雪。老谷不曉得又是在哪里多喝了二兩回來，從老胡記客棧門口路過，忽然聽見里頭“娘啊，娘啊，救救我……
我快要死了啊”的痛苦呻吟，聲音很慘，聽起來叫人毛骨悚然�！昂褚暨@新富農(nóng)婆要生產(chǎn)了？”這116念頭閃進了他腦瓜里。他立即走上臺階，抖了抖腳上、身上的雪花，推了推鋪門。門沒有上閂。
他走進黑咕隆咚的長鋪里，才在木板隔成的臥室里，見昏黃的油燈下，胡玉音挺著個大肚子睡在床上，雙手死命地扳住床梯，滿頭手指大一粒的汗珠，痛得快要暈過去了。這可把谷燕山的酒都嚇醒了。他一個男子漢從來沒有經(jīng)見過這場合：“玉音，你、你、你這是快、快了？”“谷主任，恩人……
來扶我起來一下，倒口水給我、給我喝……
”谷燕山有些膽戰(zhàn)，身上有些發(fā)冷，真懊惱不該走進這屋里來。他摸索著兌了碗溫開水給胡玉音喝。
胡玉音喝了水，又叫扯毛巾給她擦了汗。胡玉音就像個落在水里快要淹死了的人忽然見到了一塊礁石一樣，雙手死死地抓住了谷燕山：“谷主任，大恩人……
我今年上三十三了……
這頭胎難養(yǎng)……
”“我、我去喊個接生婆來！”谷燕山這時也急出一身汗來了。
“不，不！恩人……
你不要走！不要走……
鎮(zhèn)上的女人們，早就朝我吐口水了……
我怕她們……
你陪陪我，我反正快死了，大的小的都活不成……
娘啊，娘啊，你為什么留我在世上造孽啊！……
”“玉音！莫哭，莫哭。莫講泄氣話。痛，你就喊‘哎喲’……
”谷燕山這個北方大兵，頓時心都軟了，碎了。他身上陡漲了一股凜然正氣，決定把拯救這母子性命的擔(dān)子挑起來：義不容辭。什么新富農(nóng)婆，去他個毬！老話講：急人一難，勝造七級浮屠。頂多，為這事吃批判，受處分。人一橫了心，就無所疑懼了：“玉音，玉音，你莫急。你若是同意，我就來給你……
”“恩人……
大恩人……
政府派來的工作同志，就該都是你這一色的人啊，可他們……
恩人，你好，你是我的青天大人……
有你在，我今晚上講不定還熬得過去……
你去燒一鍋水，給我打碗蛋花湯來……
我一天到黑水米不沾牙……
聽人家講，養(yǎng)崽的時候就是要吃，要吃，吃飽了才有力氣……
”谷燕山就像過去在游擊隊里聽到了出擊的命令一般，手腳利索地去燒開水、打蛋花湯，同時提心吊膽地聽著睡房里產(chǎn)婦的呻吟。不知為什么，他神情十分振奮，頭腦也十分清醒。他充滿著一種對一個新的生命出世的渴望和信心。柴灶里的火光，把他胡子拉碴的臉塊照得通紅。他覺得自己是在執(zhí)行一項十分重要的使命，而且?guī)c神秘性。他自己都有些奇怪，竟一下子這么勁沖沖、喜沖沖的。
胡玉音在谷燕山手里喝下一大碗蛋花湯后，陣痛仿佛停息了。她臉上現(xiàn)出了一種奇怪的笑容，好像有點羞澀似的。然而產(chǎn)婦在臨盆前，母性的****自豪感能叫死神望而卻步。孕育著新生命的母117體是無所畏懼的。胡玉音半臥半仰，張開雙腿，指著挺得和個大圓球似的肚子說：“這個小東西，在里頭踢腿伸拳的，淘氣得很，八成是個胖崽娃！全不管他娘老子的性命……
”“恭喜你，玉音，恭喜你，老天爺保佑你母子平安……
”谷燕山這個在戰(zhàn)爭年代出生入死過來的人，競講出一句帶迷信色彩的話來。
“有你在……
我就不怕了。不是你，今晚上，我就是痛死在這鋪里，邦硬了，都沒有人曉得……
”胡玉音說著，眼睛蒙蒙嚨隴的，竟然睡去了�；蛟S是掙扎、苦熬了一整天，嬰兒在母體里也疲乏了�；蛟S是更大的疼痛前的一次短暫的憩息。
谷燕山這可焦急起來了。他一直在留心傾聽公路上有無汽車開過的聲音。胡玉音睡下后，他索性轉(zhuǎn)出鋪門，頂風(fēng)冒雪來到公路上守候。哪怕是橫睡在路上，他都要把隨便哪一輛夜行的車子截住。
過了一會兒，雪停了，風(fēng)息了。滿世界的白雪，把夜色映照得明晃晃的。谷燕山雙手籠進舊軍大衣里，焦急地在雪地里來回走動……
這時刻他就像一個哨兵。是啊，當年在平津戰(zhàn)場上，他也是穿著這件軍大衣，也是站在雪地里，等侯發(fā)起總攻的信號，盼望著勝利的黎明……
日子過得真快，世事變化真大啊！一個人的生活，有時對他本人來說都是一個謎，一個百思不解的謎。二十多年前，他站在華北平原的雪地里，是在以浴血奮戰(zhàn)來迎接一個新國家、新社會的誕生；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卻是站在南方山區(qū)小鎮(zhèn)的鋪著白雪的公路上，等候著一輛過路的汽車，用以迎接一個新的小生命。然而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新的生命？黑五類的后代，非法同居的嬰兒，他的出世本身就是一種罪孽……
世事真是太復(fù)雜、太豐富了，解釋不清。他不時地回過頭去望望老胡記客棧。他急切地盼著聽到汽車的隆隆聲，見到車燈在雪地里掃射出的強烈光柱。前些時他還為了汽車帶來的塵土、泥漿而詛咒過�？扇缃袼哑嚠斪髁私饩群褚裟缸有悦�、也是解救他脫離困境的神靈之物�？梢姛o論是物質(zhì)的文明還是精神的文明，都是詛咒不得的。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攔下了一輛卡車，而且還是解放軍部隊上的。一年前附近山洞里修了座很大的軍用地下倉庫。解放軍駕駛員聽著這位操著一口純正北方話的地方干部模樣的人解釋了情況，就立即讓他上了車，并把車子倒退到老街口。
果然，谷燕山剛把胡玉音連扶帶架，塞進了駕駛室，胡玉音的陣痛就又發(fā)作了，在他懷里痙攣著，呻吟著。多虧了解放軍戰(zhàn)士把車子開得既快又穩(wěn)，徑直開進了深山峽谷的部隊醫(yī)院里。
胡玉音立即被拾進了二樓診斷室。安靜的長長的走廊里，燈光凈潔明亮。穿白大褂的男女醫(yī)生、護士，在一扇玻璃門里出出進進，看來產(chǎn)婦的情況嚴重。谷燕山守候在玻璃門邊，一步也不敢離開。診斷室就像仙閣瓊樓，醫(yī)生、護士就像仙姑仙子，他這個俗人不得進入。不一會兒，一位白大褂領(lǐng)口上露出紅領(lǐng)章的醫(yī)生，拿著個病歷卡出來找他，直到軍醫(yī)解下大口罩，他才發(fā)覺是個女的，很年輕。
“你是產(chǎn)婦的愛人嗎？叫什么名字？什么單位？”118谷燕山臉塊火燒火辣，一時不知所措，胡亂點了點頭。事已至此，不點頭怎么辦？救人要緊。他結(jié)口結(jié)舌地報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單位。女醫(yī)生一一地寫在病歷卡上，接著告訴他：“你愛人由于年紀較大，妊娠期間營養(yǎng)不良，嬰兒胎位不正，必須剖腹。請簽字�！薄捌矢梗俊惫妊嗌降钩榱艘豢诶錃猓劬Φ傻煤艽�。他顧不上臉紅耳赤了。他心口怦怦跳著，望著軍醫(yī)領(lǐng)口上的紅領(lǐng)章好一刻，才定了定神。自己也是這支隊伍里出來的。這支隊伍歷來都是人民子弟兵，對人民負責(zé)，愛人民。十幾二十年來雖然有了種種變化，他相信這根本的一點沒有變。
于是他又點了點頭，并從女軍醫(yī)手里接過筆，歪歪斜斜地簽上了“谷燕山”三個字。在這種場合，管他誤會不誤會，他都要臨時負起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責(zé)任。
胡玉音平躺在一輛手推車上，從診斷室里被推了出來。在走廊里，胡玉音緊緊捏著谷燕山的手臂。
谷燕山跟著手推車，送到手術(shù)室門口。醫(yī)生、護士全進去了，手術(shù)室的門立即關(guān)上了。他又守在門口，來來回回地走動，心如火焚。他多么盼著能隔著一道道門，聽到嬰兒被取出來時的哇哇啼叫聲啊，胡玉音一定會流很多血，很多很多血……
老天爺，這晚上，生活在他的感情深處，開拓出了一個嶄新的領(lǐng)域……
他感覺到了生命的偉大，做一個母親真了不起。她們孕育著新的生命，生產(chǎn)新的人。有了人，這世界才充滿了歡樂’，也充滿了痛苦。這世界為什么要有痛苦？而且還有仇恨7特別是在我們共產(chǎn)黨、工人農(nóng)民自己打出的天下、自己坐著的江山里，還要斗個沒完，整個沒完，年復(fù)一年。有的人眼腈都熏紅了，心都成了鐵，以斗人整人為職業(yè)、為己任。這都是為了什么？為了什么？他不懂。他文化不高，不知“人性論”為何物，水平有限，思想不通竅。
“一腦殼的高粱花子”，竟也中“階級斗爭熄滅論”、“人性論”的毒害這樣深…．他苦思苦熬地度過了漫長的四個鐘頭。天快亮?xí)r，胡玉音被手推車推了出來。一個用醫(yī)院潔白的棉裙包裹著的小生命，就躺在她身邊。可是胡玉音臉色白得像張紙，雙目緊閉，就和死了一樣。
“死了？”谷燕山的心都一下子蹦到了喉嚨口，他眼里充滿了淚水。推車的小護士心細，注意到了他臉上的絕望神情，立即告訴他：“大小平安。產(chǎn)婦是全麻，麻藥還沒有醒……
”“活著！活著！”他沒有大喊大叫，連生了個男娃女娃都忘了問�！盎钪』钪�！”醫(yī)院的長廊里靜悄悄的，卻仿佛回蕩著他心靈深處的這種大喊大叫。
按醫(yī)院的規(guī)定，產(chǎn)婦和嬰兒是分別護理的。嬰兒的紗布棉裙上連著一塊寫有編號的小紙牌。谷燕山被允許進病房照料產(chǎn)婦。床頭支架上吊著玻璃瓶，在給胡玉音打“吊針”。直到中午，胡玉音才從昏睡中醒了轉(zhuǎn)來。她
第一眼就看到了谷燕山。她伸出了那只沒有輸液的軟塌塌的手，放在谷燕山的巴掌上。谷燕山像個溫存而幸福的丈夫那樣，在胡玉音的手背上輕輕地撫摩著。這時，小護士進來告訴這對“夫婦”，昨晚上生的是個胖小子，愛哭。編號是“7011”。這可好了，胡玉音哭了，谷燕山也眼眶紅了，落下淚來。小護士頗有經(jīng)驗：這沒有什么奇怪的，所有中年得子的夫妻都會像他們這樣哭，高興得哭。小護士給胡玉音注射了催眠針，并問：“給你們的胖小子取個什么名字？”胡玉音看了谷燕山一眼，也沒商量一下，就對小護士說：“谷軍。他的姓，解放軍的軍。”說著，很快就入睡了。119由于傷口需要愈合調(diào)養(yǎng)，加上大雪封山，更主要是由于谷燕山的有意拖延，胡玉音在部隊醫(yī)院里住了五十幾天。這段時間里，谷燕山每天早出晚歸，往來于芙蓉鎮(zhèn)和部隊醫(yī)院。好在這時他是糧站顧問，實際上一直靠邊站，沒有具體的工作負擔(dān)。鎮(zhèn)上的街坊們都曉得新富農(nóng)婆胡玉音生了個胖崽娃，是勞改分子秦書田的種。其余，他們都不大感興趣。就是有幾位心地慈善的老娭毑，也只在胡玉音從部隊醫(yī)院回到老胡記客棧后，才偷偷地來看了看投生在苦難里的崽娃，留下點熟雞子什么的。
谷燕山卻被傳到縣糧食局和公安局去問過一次情況。但糧食局長和公安局長都是和他一起南下的，屬于自由主義
第一種：同鄉(xiāng)，同事，戰(zhàn)友。他們都深知谷燕山是個老實而沒大出息的人，雖然糊涂也斷乎做不出什么大壞事，又兼“缺乏男性功能”，送個女人給他都白搭，就拿他開了一頓玩笑，沒再追究。后來芙蓉鎮(zhèn)和公社革委會還繼續(xù)往縣里送過材料，也沒有引起重視。就連楊民高書記都嗤之以鼻：窩囊廢，不值一提。但組織部門還是給了他個“停止組織生活”的處分。
這一來，倒是無形中造成了谷燕山從生活上適當照料胡玉音母子的合法性。后來逐漸成為習(xí)慣，為鎮(zhèn)上居民們所默認。一直到了“四人幫”倒臺，一直到娃兒長到七八歲，谷燕山和胡玉音雖然非親非故，卻是互相體貼，廝親廝敬。谷燕山說：秦書田也快刑滿回家了，再在崽娃的名字前邊加個姓：秦。反正娃娃一直是個“黑人”，公社、大隊不承認他，不給登記戶口。谷燕山卻是這“小黑鬼”的“義父”。這情況，被人們列為芙蓉鎮(zhèn)地方“文化大革命”中后期的一件怪事。
“親爺，”有天，胡玉音拉著娃兒，依著娃兒的口氣對谷燕山說，“滿街上的人都在傳悄悄話，講是鎮(zhèn)上百姓上了名帖，上級批下文來，要升你當鎮(zhèn)上的書記、主任。王秋赦要溜回他那爛吊腳樓去了！其實，新社會，人民政府，本就該由你這一色的老干部掌權(quán)、管印�。 薄澳�，莫信，玉音！”谷燕山苦笑著搖了搖頭，“我連組織生活都沒有恢復(fù)，還掛著哪。除非李國香、楊民高他們撤職或是調(diào)走……
”“親爺，都是我和娃兒連累了你……
為了我們，你才背了這么多年的黑鍋……
”說著，胡玉音紅了眼眶，抽抽咽咽哭了起來。
“呵J，這么多年了，你的眼淚像眼井水，流不干啊……
”谷燕山勸慰著。他雙手撫著娃兒，也是在勸慰著自己：“如今世道好了。上級下了文，要給你和書田平反了。我么，假若真派我當了鎮(zhèn)上的頭頭，擔(dān)子也太重啊。這鎮(zhèn)上的工作是個爛攤子，都要從頭做起。頭件事，就是要治理芙蓉河……
這些天，我晚上都睡不著……
”還沒上任，“北方大兵”就睡不著了。胡玉音含著眼淚笑了。娃兒也笑了。娃娃忽然嚷嚷說：“娘！親爺！聽講黎叔叔也要當回他的大隊支書了！黎叔叔昨晚上還答應(yīng)給我上戶口，我就不是黑人了！”120五吊腳樓塌了生活往往對不貞的人報以刻薄的嘲諷。
這些年來，羞恥和懊惱，就像一根無形而又無情的鞭子，不時地抽打在黎滿庚身上和心上。他的心蒙上了一層污垢。他出賣過青春年代寶貴的感情，背叛了自己立下的盟誓。在胡玉音劃成新富農(nóng)、黎桂桂自殺這一冤案上，他是火上澆油，落井下石，做了幫兇。他有時甚至神經(jīng)質(zhì)地將雙手巴掌湊在鼻下聞聞，仿佛還聞到一丁點兒血腥味似的。
但是，忠誠和背叛．在黎滿庚的生活里總是糾纏在一起。他背叛了對胡玉音的兄妹情誼（而且是由純潔的愛情轉(zhuǎn)化來的），背叛了站在芙蓉河岸邊立下的盟誓，也就背叛了自己的良心�？墒�，向縣委工作組交出了胡玉音托他保管的一千五百元現(xiàn)款，卻是向黨組織呈上了自己的忠誠。多么巨大而復(fù)雜的矛盾！早在一九五六年他當區(qū)民政干事時，就是為了對組織忠誠，而犧牲了刻骨銘心的愛情。在組織和個人、革命和愛情面前，他總是理性戰(zhàn)勝感性，革命排斥了愛情。他不加考慮地把組織觀念看得重于一切，盲從到了愚昧的地步，從來沒有去懷疑、去探究過這個所謂的“組織”執(zhí)行的是什么路線。他沒有這個水平。習(xí)慣于服從。誠然，他也曾經(jīng)想過，許多領(lǐng)導(dǎo)同志也出身不好，社會關(guān)系復(fù)雜，他們卻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把革命和愛情、理性和感性，結(jié)合得那樣好，那樣和諧，甚至舉行刑場上的婚禮。他們是在為著同一項事業(yè)、同一個目標而愛，而恨。可那是打天下呀，需要流血犧牲呀！打天下當然要擴大隊伍，什么人都可以參加，不能把門關(guān)得太嚴，而是要敞開大門……
如今是坐天下，守江山。隊伍就當然要純而又純，革命就需要不斷地對內(nèi)部進行斗爭、整肅、清理。查清三代五服，才能保證純潔性。因而就需要犧牲革命者個人的愛情，以至良心。良心看不見，摸不著，算幾斤幾兩？而且小資產(chǎn)階級才講天地良心……
就這樣，黎滿庚出賣了胡玉音，而且把她推進了無情打擊的火坑。
可是今天，歷史做出結(jié)論，生活做出更正：胡玉音是錯劃富農(nóng)，黎桂桂是被迫害致死。黎滿庚呀黎滿庚，你這個卑鄙的出賣者，你這個自私自利的小人，你這個雙手沾著血腥氣的幫兇！你算個什么共產(chǎn)黨員？你還配做一個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是黨章上的哪條哪款、黨的哪一號文件要求你這樣做了？你怨誰？能怨誰��？中國有三千八百萬黨員，沒有幾個人像你一樣去背叛自己的兄弟姐妹、道德良心啊，沒有幾個人像你一樣去助桀為虐啊。你能怨誰？混蛋，你能怨誰？黎滿庚經(jīng)常這樣自責(zé)自問，詛咒自己。可是，就能全都怨自己嗎？他是個天生的歹徒、壞坯、惡棍？對胡玉音，對芙蓉鎮(zhèn)上的父老鄉(xiāng)親，自己就沒有做過一件好事，就不曾有過赤子之心，沒有過真誠、純潔的感情？顯然不是。胡玉音啊，這個當年胡記客棧老板的嬌嬌女，對他始終是一個生活的苦果，始終在他心底里凝聚著愛、怨、恨。就是她成了富農(nóng)寡婦，她掛黑牌游街，戴高帽子示眾，上臺挨斗，自己都沒有去兇過她，惡過她，作踐過她……
為了這，大隊黨支部、鎮(zhèn)革委會，對他黎滿庚進行了多次批判教育，批他的右傾，批他的“人性論”和“熄滅論”，直至撤銷他的大隊秘書職務(wù)，只差沒有開除黨籍�！叭诵哉摗卑 叭诵哉摗�，“人性論”是個什么東西？什么形狀、顏色？圓的、方的、扁的？黃的、白的、黑的？他黎滿庚只有高小文化，頭腦簡單，121四肢發(fā)達，想像力十分貧乏。只覺得“人性論”像團糠菜粑粑似地堵在他喉嚨管，嚼不爛，吐不出，吞不下，怕要惡變成咽喉癌喲。他好狼狽啊，有苦難言，有口難辯。左右都不是人。巖層夾縫里的黃泥，被夾得成了干燥的薄片片，不求滋潤，只求生存。這世事，這運動，這斗爭，真是估不準、摸不著啊，你想緊跟它，忠實于它，它卻捉弄你，把你當猴兒耍……
“可憐蟲！黎滿庚，你這條可憐蟲！”好幾年，他都郁郁寡歡，自怨自愧，像病魔纏身。一個五大三粗、挑得百斤、走得百里的漢子，背脊佝僂了下來，寬闊的肩頭仿佛負不起一個無形而又無比沉重的包裹。后來就連他的女人“五爪辣”，都被他的神色嚇住了，擔(dān)心他真的得下了什么病。
“五爪辣”這女人也頗具復(fù)雜性。胡玉音“走運”賣米豆腐那年月，她怕男人戀舊，經(jīng)常舌頭底下掛馬蹄，嘴巴“踢打踢打”，醋勁十足。對那一千五百元現(xiàn)款，她大吵大鬧，又哭又嚎，逼著男人去告發(fā)，去上繳。她甚至幸災(zāi)樂禍地有了一種安全感。這一來，男人就對“芙蓉精”死了心。
可是接著下來，她一年又一年地看著胡玉音戴著黑鬼帽子掃大街，又覺得作孽�？v是壞女人，也不應(yīng)當一生一世受這份報應(yīng)……
男人一年四季陰沉著臉，從不跟她議論這些。但她曉得男人害的是什么心病。她有時覺得自己也是虧了心。胡玉音生娃娃那年，她還像做賊一樣溜進老胡記客棧去看望過一回，那崽娃好胖喲，紅頭花色，手腳巴子和蓮藕一樣，巴壯巴緊。該叫什么？私生子，野崽？不，人家叫軍軍，有主，判刑勞改去了的****分子秦書田是父親。后來小軍軍一年年長大了，會跑會跳了；“五爪辣”還把他叫進自己屋里來，給他片糖吃。真是賤人有賤命。娃兒眼睛溜圓，樣子像他娘又像他爺老倌，很俊�！拔遄薄睂@娃兒有點子喜歡。因她后來又養(yǎng)過兩胎，仍是“過路貨”。如今一共“六千金（斤）”。有時人家問男人有幾個崽女，男人總是悶聲悶氣地舉起指頭，報田土產(chǎn)量一樣：“三噸”�！拔遄薄甭乜闯鰜�，男人也喜歡小軍軍。每回小軍軍一進屋，他就眼角、嘴角都掛上了笑。頭回笑，二回抱，三回四回就不分老和少了�？粗腥碎_心，“五爪辣”也高興。男人再要郁郁悶悶、唉聲嘆氣呆下去，真的惹下一身病來，她“五爪辣”拖著六個妹娃去討吃，都不會有人給��！“軍軍，來，給你果子吃！”黎滿庚有時給家里的千金們零食吃，也給小軍軍留一份�！安�，娘會罵的，娘不準我討人家的東西吃，免得人家看不起�！毙≤娷娍邶X伶俐，沒有伸出巴掌來，但眼睛卻盯住果子，分明十分想吃。小小年紀，就開始陷入感性和理性的矛盾�！拔遄薄痹谂钥粗�，也覺得這娃兒可憐可疼：“軍軍，你娘兒倆只一個人的口糧，你在家里吃得飽嗎？”“娘總是等我先吃。我吃剩了娘才吃。有時我不肯吃，娘就打我，打了又抱起我哭……
”講到這里，娃兒眼眶紅了。黎滿庚和“五爪辣”聽著，也都紅了眼眶。他們體會得出，一個寡婦帶著這么個正吃長飯的娃兒，兩人吃一人的口糧，每天還要受管制、掃大街，是在苦煎苦熬著過日子啊�！拔遄薄弊约耗�，自男人不當干部后，日子好過得多。黎滿庚是個好勞力，除了出集體工工分掙得多，自留地更是種得流金走銀，四時瓜菜一家八口吃不贏，圩圩都有賣�！拔遄薄焙兔脙簜兘�(jīng)管豬欄、雞塒出息也大，像辦了個小儲蓄所。夫婦兩個算是共得患難，同得甘苦。再者娃娃多了，年紀大了，年輕時候那醋勁妒意也消減了，所以家事和睦了。122千金難買回頭看。“四人幫”倒臺后，人，都在重新認識自己啊。經(jīng)過這些年來的文唱武打，運動斗爭，人人都有一本賬。有過的補過，有罪的悔罪。問心無愧的，高枕無憂。作惡多端的，逃不脫歷史的懲罰。
黎滿庚和“五爪辣”，如今常留小軍軍在家里吃飯，和妹兒們玩耍�！败娷姡隳飼缘媚闶窃谀睦锍燥垎幔俊啊畷缘��！薄傲R沒罵？～沒罵，就講我像小叫花……
”看來胡玉音是默許了。有一回，黎家請來裁縫，給六個妹兒做過年衣服，也順帶著給小軍軍做了一件。比著尺寸做好了，卻沒有給小軍軍穿上，而是用張紙包了，叫小軍軍拿回家去給娘看。不一會兒，軍軍就穿著那新嶄嶄的衣服回來了，回來給黎滿庚夫婦看�！澳隳锝o你穿上的？”“嗯。娘叫我回來謝謝叔叔和嬸娘……
”開春了，冰化雪消的解凍季節(jié)到了。今年春天的春雷響得早，春雨下得急。這天下午，公社黨委通知黎滿庚和王秋赦去參加公社黨委擴大會。會議是公社黨委和鎮(zhèn)委聯(lián)合召開的。新來的公社黨委書記嚴厲批評了吊腳樓主給胡玉音和秦書田落實政策時搞拖延戰(zhàn)術(shù)，留尾巴，至今不歸還新樓屋和那一千五百元現(xiàn)款；并代表縣委宣布，撤銷王秋赦的芙蓉鎮(zhèn)大隊黨支書、芙蓉鎮(zhèn)革委會主任兩個職務(wù)。芙蓉鎮(zhèn)大隊今后劃歸鎮(zhèn)革委管轄，大隊黨支部暫時由老支書黎滿庚負責(zé)，日內(nèi)進行一次選舉。鎮(zhèn)黨委、革委的負責(zé)人，縣委另行委任。縣委的決定還沒宣布完，王秋赦就丟魂失魄地跑了，雨具都沒有顧上拿，就光著腦殼跑到風(fēng)雨里去了。人們拼命鼓掌，大聲叫好。一時間，會場上的叫好聲、巴掌聲，蓋過了會場外那風(fēng)聲雨聲和動地的雷聲。
黨委擴大會開到天黑才散。來去十里路，黎滿庚雖戴了個筍殼斗笠，一身還是淋得透濕�？墒撬砩吓睦餆帷Ｗ约夯謴�(fù)支書職務(wù)，雖然有些抱愧，但撤掉了王秋赦，除掉了鎮(zhèn)上一害，這是鎮(zhèn)上一大喜事啊。說不定還會有人給他打鞭炮，送邪神。
“聽講你又當官了？那頂爛烏紗帽，人家扔到嶺上，你又撿來戴到腦門頂上？”回到家，“五爪辣”一邊看著他換衣服，一邊問。
“哪來的消息，這樣子快？”’“你和王秋蛇去開會，滿鎮(zhèn)子上的人就講開了，還來問我哪。我又哪里曉得？反正我不管，自留地歸你種，柴禾歸你打。要不，我們娘女七個不準你進屋。你也莫想像過去似的，在家里也是‘脫產(chǎn)’干部！”“好的，好的，都依你。你放心，這幾年我種自留地都種出了癮……
何況今后當這個芝麻綠豆官，也要參加生產(chǎn)了。上級已經(jīng)批準我們山區(qū)搞包產(chǎn)到組，個別的還到戶，哪個還會偷懶？”“王秋蛇這條懶蛇，從雨里跑回來，滿街大喊大叫，你不曉得？”“喊什么？”123“他重三倒四叫什么‘放跑了大的，抓著了小的’，‘放跑了大的，抓著了小的’！還喊‘千萬不要忘記啊——’，‘文化革命五六年再來一次啊——’，‘階級斗爭，你死我活啊—一’！這回老天報應(yīng)了，這個挨千刀的瘋了！”“他不瘋怎么辦？春上就包產(chǎn)到組，哪個組肯收他，敢要他？給他幾畝田，也只會長草……
他吃活飯、當根子的年月過去了！”兩夫婦正說著，忽然聽得窗外的狂闊風(fēng)雨中，發(fā)出了一陣轟隆隆樓屋倒塌似的巨響！“誰家的屋倒了？”黎滿庚渾身一抖�！拔遄薄蹦槈K嚇得寡白。在古老的青石板街上，大都是些年久失修的木板鋪面啊，誰家又遭災(zāi)了！黎滿庚卷了褲腳，披了蓑衣，戴了斗笠正準備出門，只聽街上有人尖著嗓音，報喜似地叫嚷：“吊腳樓倒了！吊腳樓塌了——！”六「郎心掛在妹心頭」胡玉音獨自一人清早起來打掃青石板街，有多少個年頭了？她默默地掃著，掃著，不抬頭，不歇手。她有思維活動么？她在想著念著些什么？在想著往日里秦書田揮動竹枝掃帚時那舞臺上搖槳一般的身影？在回憶他們那一年捉弄那一對掌權(quán)男女的開心的一幕？還是在尋找秦書田在青石板街上留下的足跡？這種足跡滿街都是啊，密密麻麻，重重疊疊。正是這些足跡把一塊塊青石塊踩得光光溜溜啊。還分得出來嗎？哪是書田哥的？哪是自己的？這些足跡是怎么也掃不去的哪，它們都鑲在青石板上了，鑲在胡玉音的心田上了，越掃越鮮明……
對于親人的思念，成了滋潤她心靈的養(yǎng)分。奇怪的是，在這樣漫長的歲月里，她嘗盡了一個“階級敵人”應(yīng)分的精神和肉體的“糧食”，含垢忍恥，像石縫里的一棵草一樣生活著，竟再也沒有起過“死”的念頭。她也學(xué)得了書田哥應(yīng)付這些場面時的那一手，喊她去接受批斗，她也像去隊上出工那樣平常。不等人家揪頭發(fā)，她預(yù)先把腦殼垂下。不等人家從身后來踢腿肚子，她就會撲通一聲先跪下。人家打她的右耳光，她也等著左邊還有一下……
她也被斗油了，斗滑了，是個老運動員了，該授予她“運動健將”的金牌�！B續(xù)十年十幾年的極左大競賽為什么不頒布競賽成績，不設(shè)置各種金牌、銀牌、銅牌？這一來她卻少吃了一些苦頭。而且每次在批斗會上，她一動不動地朝鄉(xiāng)親們跪著，臉色寡白，表情麻木，不哭，像一尊石膏像。她的兩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時拾起頭來望望大家，眼神里充滿了凄楚、哀怨，表示她還活著。她這雙眼睛是妄圖贏得鄉(xiāng)親們的憐惜，瓦解人們的斗志？還是在做著無聲的抗議：“街坊父老姐妹們，你們看，我就是那個擺小攤賣米豆腐的芙蓉姐子……
124我就這樣向你們跪著，跪著，直到你們有海量，寬懷大度，饒恕了我，放開了我……
”的確，每逢鎮(zhèn)上開批斗大會有她在臺上跪著，會場氣氛往往不激烈，群眾斗志不高昂，火藥味不濃。有的人還會紅了眼眶，低下頭去不忍心看。還有的人會找了各種借口，中途離開會場，盡管門口有民兵把守。
樹上的鳥雀、溝里的花草都有命。胡玉音也有一條命。萬事萬物都是命。命是注定的。要不，芙蓉鎮(zhèn)上比她壞、比她懶、比她刁、比她心腸歹毒的女人都沒有倒霉，偏偏她胡玉音起早貪黑、抓死抓活賣了點米豆腐就倒了霉？那些年年在隊里超支、年年向國家討救濟的人就是好貨？政府看得起、當寶貝的就是這號貨？當親崽親女的就是這號角色！過去的衙門嫌貧愛富，如今有人把它倒了過來，一味地斗富愛貧，也不看看為什么富，為什么貧，而把王秋赦一號人當根本，當命根。
好咧，胡玉音這一世人就當了傻子上了當，下世投胎，也好吃懶做，直掃帚不支，橫掃帚不豎，也伸手向政府要吃，向政府要穿，向王秋赦學(xué)，吊腳樓歪斜了，豎根木樁撐著，也總是當現(xiàn)貧農(nóng)，好讓上級的人看了順眼順心，當親崽親女，當根子好搞運動……
好死不如賴活，賴著臉皮也要活，人家把你當作鬼、當作黑色的女鬼也要活。胡玉音如今有了“心伴”，那個還在坐牢的書田哥，書田哥還給她留下了命根——小軍軍。她才不死哪，再苦再賤，她都活得有意思，值得。小軍軍是在她的摟抱、撫摩下長大的，在她沒完沒了的親吻里笑啊，鬧啊，吃啊，睡啊，呀呀學(xué)語，蹣跚起步，長到了八歲啊。勾起指頭算，政府判了小軍爸爸十年刑，坐過九年了，他快回來了。書田哥在洞庭湖勞改農(nóng)場，月月都有信，封封信尾上都寫著“親親小軍軍”。難道僅僅是“親親小軍軍”？玉音有一顆溫柔的妻子的心，男人的意思她懂……
玉音月月都給書田哥回信，封封都寫上：“書田，軍軍親親你。你要保重身子，好好改造，政府早點放你回來。我和軍軍天天都在等你，望你。心都快等老了，眼睛都快望穿了。但是你放心，軍軍在一年年長大，我卻還沒有一年年變老。我的心還年輕，這年輕是留把你的，等著你的。你放心，放心，放心……
”對了，玉音還記得唱《喜歌堂》，一百零八曲，曲曲都沒忘，還會唱。也是留著唱給書田哥聽的，留著等書田哥出了牢，回到家里一起唱。這個心思，這份情意，玉音啊，你的封封信里，有沒有寫上？你不要怕，《喜歌堂》不是什么暗語代號，只反一點封建，看守人員會把信交給書田哥看……
胡玉音每天清早起來，默默地打掃著青石板街。她不光光是在掃街，她是在尋找、辨認著青石板上的腳印，她男人的腳印……
“四人幫”倒臺后的
第二年，大隊部、鎮(zhèn)革委、派出所都有人吩咐過她：“胡玉音，你可以不掃街了�！钡�是天天清早起來掃。她一來怕今后變，人家講她翻案；二來也仿佛習(xí)慣了，仿佛執(zhí)拗地在向街坊們表示：要掃，要掃，要掃到我男人回來，我書田哥回來！一個性情溫順、默默無聲的女人，那內(nèi)心世界，是一座蘊藏量極大的感情的寶庫。
今年春上——一九七九年的春上，鎮(zhèn)革委派人來找她去，由過去整過她、把她劃作富農(nóng)成分的人通知她：你的成分搞錯了，擴大化，給你改正，恢復(fù)你的小業(yè)主成分，樓屋產(chǎn)權(quán)也歸還，暫時鎮(zhèn)革委還借用。她都嚇懵了，雙手捂住眼睛，不相信，不相信，不可能，不可能！這是在白日做夢……
淚水從她手指縫縫里流下來，流下來，但沒有哭出聲。她不敢松開捂著眼睛的雙手，害怕睜開眼125睛一看，真是個夢！不可能，不可能……
她作古正經(jīng)當了十四五年的富農(nóng)婆，挨了那么多斗打，罰了那么多跪，受了那么多苦罪，怎么是搞錯了？紅口白牙一句話，搞錯了！而且他們也愛捉弄人，當初劃富農(nóng)的是這些人，如今宣布劃錯了的也是這些人。這些人嘴皮活，什么話都講得出，什么事都做得出。他們總是沒有錯。是哪個錯了？錯在哪里？所以胡玉音不相信這神話。這是夢。
直到鎮(zhèn)革委的人拿出縣政府的公文來給她看，亮出公安局的鮮紅大印給她認，她才相信了，這是真的。天啊，天啊，她差點昏厥了過去。她身子晃了幾晃，沒有倒下。搭幫這些年她被斗滑了，斗硬了。她忽然臉盤漲得通紅，明眸大眼，伸出雙手去，聲音響亮（響亮得她自己都有點驚奇）地說：“先不忙退樓屋，不忙退款子，你們先退我的男人！還我的男人，我要人，要人！”鎮(zhèn)革委的幾個干部嚇了一跳，以為這個多少年來蚊子都不哼一聲似的女人，是在向他們討還一九六四年自殺了的黎桂桂，是要索回黎桂桂的性命！他們一個個臉色發(fā)白，有些狼狽：看看，這個女人，剛給她摘帽，剛給她落實政策，她不感恩，不磕頭，而是在這里無理取鬧！胡玉音伸出的雙手沒有縮回，聲音卻低了下來：“還我的男人……
我的男人是你們抓去坐牢的，十年徒刑，還有一年就坐滿了，他沒有罪，沒有罪……
”鎮(zhèn)革委的人這才嘆了一口氣，連忙笑著告訴她：“秦書田也平反，也摘帽。他的****也是錯劃了，還要給他恢復(fù)工作。省電臺前天晚上已經(jīng)播放了《喜歌堂》�！薄肮�！都錯了！書田哥也劃錯了！哈哈哈！天呀，天呀，新社會回來啦！共產(chǎn)黨回來啦！哈哈哈！新社會又沒有跑到哪里去，我是講他的政策回來啦……
”四十出頭了，胡玉音還從沒在青石板街上這么放肆地笑過，鬧過，張狂過。披頭散發(fā)，手舞足蹈。
街坊們都以為她瘋了，這個可憐可悲的女人。直到她娃兒小軍軍來拉她，扯她，她才把娃兒抱起，當街打了幾個轉(zhuǎn)轉(zhuǎn)，又在娃娃的臉上親著，才打著響�；乩虾浛蜅Ｈチ�。
胡玉音回到屋里，就倒在床上哭，放聲大哭�？奘裁矗總慕^望的時候哭，喜從天降的時候也哭！人真是怪物。哭，是哪個神仙創(chuàng)造的？應(yīng)該發(fā)給生理學(xué)大獎，感情金杯，人文學(xué)勛章。要不，大悲大喜無從發(fā)泄，真會把人憋得五臟淤血。
第二天清早，胡玉音仍舊拖著竹枝掃把去打掃青石板街。往時她是默默無聲地掃著街，如今她是高高興興地掃著街。她就有種傻勁，平了反還來掃街，不掃街就骨頭癢？才不是吶。做一個女人，她有她的想頭，她是要感謝街坊鄰居們，這些年來多虧你們發(fā)善心，講天良，才沒有把玉音往死里踩。玉音不是吃了你們的虧，你們多多少少還護了護玉音，給留了一條命。玉音不是吃了哪個人的虧，是吃了上級政策的虧……
這些年來，胡玉音就是每天清早起來掃街，街坊們才曉得有這126個黑女人在，新富農(nóng)婆還在。既是玉音背時倒霉的時候掃過街，如今行運順心了也可以掃街。掃街有什么丑？有什么不好？那些在新社會討飯、討救濟、討補助的人才丑。聽講北京、上海那些大口岸管掃街的人叫清潔工，還當人民代表，相片還上報，得表揚。
其實，胡玉音仍舊清早起來掃青石板街，還有個心里的秘密。她曉得，書田哥在千里之外的洞庭湖濱勞改，接到平反改正的通知后，他會連天連夜地趕回來，生起翅膀飛回來。親生的骨肉還沒見過面，一別九年的女人老沒老？玉音曉得，書田哥早就心都焦了，碎了。他還有不連天連夜趕回來的？玉音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小軍軍卻睡得像個小蠢子，任玉音抱他、親他都不醒。玉音既是整晚整晚都沒聽見腳步聲、敲門聲，沒等著書田哥回來，就有了一種預(yù)感：書田哥會早晨回來！聽人家講，州里開往縣城的客班車是下午到。縣城到芙蓉鎮(zhèn)還有六十里，書田哥會顧不得在城里落伙鋪，他會連夜順著公路趕回來！是的，連夜趕回來……
掃完一條街，天都大亮了，玉音也失望了。她就在心里抱怨：男人家呀男人家，總是粗心大意。你手續(xù)沒辦妥，一下子脫不開身，也該先來封信呀，先拍封電報呀。免得人家整晚整晚、一早一早地望呀，頸骨都望長啦，沒良心的！或許書田哥回到縣里，就先去辦了恢復(fù)工作的手續(xù)？唉呀，男人家的心，比天高，比天大。玉音不喜歡你去做那個鬼工作，免得又惹禍。你就守在玉音身邊，帶著小軍軍，種自留地，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鴨，出集體工，把我們的樓屋都繡上花邊，配上曲子，把日子打發(fā)得流水快活……
這些年來的折磨，也使得胡玉音心虛膽怯，多疑。自給她改正、去帽那天起，她就怕變，怕人家忽然又喊“打倒新富農(nóng)婆！”怕民兵又突然來給她掛黑牌，揪她去開批斗會，去罰跪……
她時時膽戰(zhàn)心驚，神經(jīng)質(zhì)。她急切地盼著書田哥回來，回來一起過過這好日子！哪怕過上兩天三天，十天半月，挺直腰板，像人家那些夫妻一樣，并排走在街上，有講有笑，進出百貨商店。書田哥呀，你快些回來，你還不回來！萬一有朝一日，我又重新戴上了新富農(nóng)婆的帽子，你又當了****才見面，生成的“八字”鑄成的命，那就哭都哭不贏……
這天清早，有霧，打了露水霜，有點冷人。胡玉音又去打掃青石板街。她晚上沒有睡好，拖著疲憊的雙腿，沒精打采。盼男人盼得都厭倦了。一早一晚的失望。她晚上總是哭，天天都換枕頭帕。
男人不回來，她算什么改正、平反呀！這一切有什么意思、有什么用處呀！她真想跑到鎮(zhèn)革委去吵，去鬧：我的書田哥怎么還不回來？你們的政策是怎么落實的呀？你們還不去把他放回來？……
竹枝掃把刮著青石板，沙、沙、沙，一下，一下，她掃到了供銷社圍墻拐角的地方，身子靠在墻上歇了歇。她不由地探出身子去看了看小巷子里的那條側(cè)門，當年王秋赦拐斷腳的地方。
如今側(cè)門已經(jīng)用磚頭砌嚴實了，只留下了一框門印。管它呢，那些老事，還去想它去做什么……
回轉(zhuǎn)身子，拿起掃帚，忽然前邊一個人影，提著旅行袋什么的，匆匆地朝自己走來。大約是個趕早車的旅客。喲，這客人，也不問問清楚，走錯啦，汽車站在那一頭，應(yīng)該掉過身子去才對呀。
但那人仍在匆匆地朝自己走來。唉，懶得喊，等他走到了自己的身邊，才告訴他該向后轉(zhuǎn)……
竹枝掃把刮著青石板，沙沙沙，沙沙沙……
“玉音？玉音，玉音！”127哪個在喊？這樣早就喊自己的名字？胡玉音眼睛有些發(fā)花，有些模糊，一個瘦高的男子漢站在自己面前，一口連鬢胡子，穿著一身新衣新褲，把一只提包放在腳邊。這男子漢呆里呆氣，站在那里像截木頭……
胡玉音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玉音，玉音！玉音——！”那人的聲音越來越大，張開兩手，像要朝自己撲過來。胡玉音眼睛糊住了，她好恨！怎么面對面都看不清，認不準人啦。她心都木啦，該死，心木啦！這個男人是不是書田哥？自己又在做夢？書田哥，書田哥，日盼夜盼的書田哥？不是的，不是的，哪會這么突然，這么輕易？她渾身顫戰(zhàn)著，嘴皮打著哆嗦，心都跳到了喉嚨管，胸口上憋著氣，快憋死人了。她終于發(fā)出了一聲石破天驚的呼喊：“書——田-——！”秦書田粗壯結(jié)實的雙臂，把自己的女人抱住了，緊緊抱住了，抱得玉音的兩腳都離了地。玉音一身都軟塌塌，像根藤。她閉著眼睛，臉盤白凈得像白玉石雕塑成。她任男人把她抱得鐵緊，任男人的連鬢胡子在自己的臉上觸得生痛。她只有一個感覺，男人回來了，不是夢，實實在在地回來了。就是夢，也要夢得久一點，不要一下子就被驚醒…．．竹枝掃把橫倒在青石板街上，秦書田把胡玉音抱在近邊的供銷社門口的石階上坐下來，就像懷里摟著一個妹兒。胡玉音這才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書田哥！書田哥！你、你……
”“玉音！玉音！莫哭，莫哭，莫哭……
”“你回來也不把個信！我早也等，晚也等……
我曉得你會連天連夜趕回來！”“我哪里顧得上寫信？哪里顧得上寫信？坐了輪船坐火車，下了火車趕汽車，下了汽車走夜路，只恨自己沒有生翅膀……
但比生翅膀還快，一千多里路只趕了三天！玉音，你不高興，你還不高興？”“書田哥！我就是為了你才活著！”“我也是！我也是！要不，早一頭栽進了洞庭湖！”胡玉音忽然停止了哭泣，一下子雙臂摟住了秦書田的頸脖，一口一口在他滿臉塊上親著，吻著。128“哎呀，玉音，我的胡子太長了，沒顧上刮�！薄澳阋粋�男人家，哪曉得一個女人的心！”“你的心，我曉得�！薄拔颐刻煸绯繏呓�，都喊你的名字，都和你講話，你曉得？”“曉得。我每天早起去割湖草，去挑湖泥，總是在和你答話，我們有問有答。我曉得你在掃街，每早晨從哪塊掃起，掃到哪里歇了歇。我聽得見竹枝掃把刮得青石板沙沙沙……
”“你抱我呀！抱我呀，抱緊點！我冷。”胡玉音依偎在秦書田懷里，生怕秦書田突然撒開了雙手，會像影子一樣突然消失似的。
“玉音，玉音……
我的好玉音，苦命的女人……
”這時，秦書田倒哭起來了，雙淚橫流：“你為了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今生今世，我都還你不起，還你不起、、、多少年來，我只想著，盼著，能回到你身邊，看上你一眼，我就心甘情愿……
萬萬想不到，老天開了眼，我們還有做人的一天……
”胡玉音這時沒有哭，一種母性的慈愛感情，在她身上油然而生。她撫著秦書田亂蓬蓬的頭發(fā)，勸慰了起來：“書田哥，我都不哭了，你還哭？‘郎心掛在妹心頭’。記得我娘早就跟我講過，一個被人愛著、想著的人，不管受好大的難，都會平平安安……
這么多年，我心里就是這么想著、愛著的，我們才平平安安相會了！我們快點起來吧。這個樣子坐在供銷社階沿上，叫起早床的街坊們看見了，會當作笑話來講！”秦書田又哭了。他們雙雙站起來，像一對熱戀著的年輕人，依偎著朝老胡記客棧走去。
“軍軍滿八歲了，對吧？他肯不肯喊爸爸？”“我早就都告訴他了。他天天都問爸爸幾時回來，都等急了……
話講到頭里，你若是見了崽娃就是命，把我晾到一邊，我就不依……
”129“傻子，你盡講傻話，盡講傻話！”七一個時代的尾音芙蓉鎮(zhèn)今春逢圩，跟往時不大相同。往時逢圩，山里人像趕“黑市”，出賣個山珍野味，毛皮藥材，都要腦后長雙眼睛，留心風(fēng)吹草動。糧食、茶油、花生、黃豆、棉花、苧麻、木材、生豬、牛羊等等，稱為國家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三類物資”，嚴禁上市。至于豬肉牛肉，則連社員們自己一年到頭都難得沾幾次葷腥，養(yǎng)的豬還在吃奶時就訂了派購任務(wù)，除非瘟死，才會到圩場上去賣那種發(fā)紅的“災(zāi)豬肉”。城鎮(zhèn)人口每人每月半斤肉票，有時還要托人從后門才買到手。說來有趣，對于這種物資的匱乏、貧困，報紙、《參考消息》則來宣傳現(xiàn)代醫(yī)學(xué)道理：動物脂肪膽固醇含量高，容易造成動脈硬化、高血壓、心臟病，如今一些以肉食為主的國家都主張飲食粗淡，多吃雜糧菜蔬，植物纖維對人體有利。紅光滿面不定哪天突然死去，黃皮寡瘦才活得時月長久，延年益壽……
時間真像在變魔術(shù)！“四人幫”倒臺才短短兩年多一點，山鎮(zhèn)上的人們卻是恍若隔世，進到了一個嶄新的世代里了啊。如今芙蓉鎮(zhèn)逢圩，一月三旬，每旬一六，那些穿戴得銀飾閃閃、花花綠綠的瑤家阿妹、壯家大姐，那些衣著筆筆挺挺的漢家后生子，那些豐收之后面帶笑容、腰里裝著滿鼓鼓錢荷包的當家嫂子、主事漢子們，或三五成群，或兩人成對，或擔(dān)著嫩蔥水靈的時鮮白菜，或提著滿筐滿籃的青皮鴨蛋、麻殼雞子，或推著輛雞公車，車上載著社隊企業(yè)活蹦亂跳的魚鮮產(chǎn)品，或一陣風(fēng)踩著輛單車，后座上搭一位嘻哈女客……
人們從四鄉(xiāng)的大路、小路上趕來，在芙蓉鎮(zhèn)的新街、老街上占三尺地面，設(shè)攤擺擔(dān)，云集貿(mào)易。那人流、人河，那嗡嗡的鬧市聲喲，響徹偌大一個山鎮(zhèn)……
圩場上最為惹人注目的，是新出現(xiàn)了米行、肉行。白米，紅米，糙米，機米，筐筐擔(dān)擔(dān)，排成隊，任人們挑選議價。新政策允許社員們在完成國家的征購派購任務(wù)后，到市場上出售富余的糧油農(nóng)副產(chǎn)品。肉行更是蔚為壯觀，木案板排成兩長行，就像在開著社員家庭養(yǎng)豬的展銷會、評比會，看誰案板上的膘厚油肥，皮薄肉嫩�！袄媳恚∵@頭豬總怕有三百上下吧？…‘三五百！再養(yǎng)下去不合算了�！薄昂呛牵M是肥冬瓜，精肉太少了，女人家嫌油膩……
”“你同志真是人心難足嘍，不想想兩年前，一月半斤肉票，你家炒紅鍋子菜哩，如今卻嫌肥，怨精肉少了！”真是上哪座嶺唱哪山歌。就是不逢圩的日子，新街老鋪的豬肉也是從天光賣到天黑。產(chǎn)供銷出現(xiàn)了新矛盾：社員要交豬，食品站不收。理由是小鎮(zhèn)地方小，沒有冷庫，私人的豬肉都賣不脫，公家殺豬哪來的銷路？和前些年相比，供銷關(guān)系顛倒了過來……
山鎮(zhèn)上的人們啊，不曉得“四個現(xiàn)代化”具體為何物，但已經(jīng)從切身的利益上，開始品嘗到了甜頭。
沒有近憂，卻有遠慮。舊的陰影還沒有從人們的心目中消除，還有余悸預(yù)悸。人們還擔(dān)心著，談?wù)撝瑯O左的魔爪，會不會突然在哪個晚上冒出來掐滅這未艾方興的蓬勃生機�？谔柡蜆苏Z，斗爭和運動，會不會重新發(fā)作膨脹，來充塞人們的生活，來代替油鹽柴米這些賴以生存的必需品……
130陰影確是存在著。吊腳樓主王秋赦發(fā)瘋后，每天都在新街、老街游來蕩去，襤樓的衣衫前襟上掛滿了金光閃閃的像章，聲音凄涼地叫喊著：“千萬不要忘記啊——！”“文化大革命’，五六年又來一次啊—一！”“階級斗爭，你死我活啊——！”王瘋子的聲音，是幽靈，是鬼魂，徘徊在芙蓉鎮(zhèn)。鎮(zhèn)上的大人小孩，白天一見了王瘋子，就朝屋里跑，就趕緊關(guān)鋪門；晚上一聽見他凄厲的叫喊，心里就發(fā)麻，渾身就哆嗦。已經(jīng)當了青石板街街辦米豆腐店服務(wù)員的胡玉音，聽見王瘋子的叫聲，還失手打落過湯碗。新近落實政策回到鎮(zhèn)上來的稅務(wù)所長一家，供銷社主任一家，更是一聽這叫聲就大人落淚娃兒哭，晚上難入睡……
吊腳樓主仍舊是芙蓉鎮(zhèn)上的一大禍害。
山鎮(zhèn)上的街坊們在疑懼，在詛咒。
“芙蓉姐子”撫著小軍軍稚氣的頭，在擔(dān)擾：“王瘋子凍不死，餓不死，還有好長的壽��？”黎滿庚的女人“五爪辣”也在問：“難道他剁腦殼、打炮子的王瘋子還想當鎮(zhèn)長、支書，趕著我們?nèi)プ稣Z錄操，去跳忠字舞？”本鎮(zhèn)大隊黨支部書記黎滿庚說：“瘋得活該！我們是新社會，有黨領(lǐng)導(dǎo)，王秋赦這色人物終究成不了氣候。教訓(xùn)深刻啊！”鎮(zhèn)委書記、“北方大兵”谷燕山正在忙著治理芙蓉河、玉葉溪，他沒有發(fā)表這方面的言論，只打算立即派人把王秋赦送到州立精神病院去治病，叫做送瘟神。
縣文化館副館長秦書田新近回到芙蓉鎮(zhèn)來搜集民歌，倒說了一句頗為見多識廣的話：“如今哪座大城小鎮(zhèn)，沒有幾個瘋子在游蕩、叫喊？他們是一個可悲可嘆的時代的尾音�！�
一九八O年七月十八日——八月四日初稿于莽山；九月初整理于全國作協(xié)文學(xué)講習(xí)所；十月修改于北京朝內(nèi)大街一六六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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